好几个月没回来长安,重新见到热闹的、豪放的长安百姓,十足亲切。
赵家五娘赵灵妃骑着一棕马,和自己的表哥等人一同骑马行在长安入城后的大道上。
两边班楼酒肆,屋宇雄壮,门面广阔。人物繁阜,杂花相间,旗帜招摇,何其繁华。这般喧闹中,赵灵妃看到了骑队最前方,一骑绝尘行得最快的自家表哥停下了马,在和另一在街上徘徊的郎君对话。
虽是隔着距离,但对面少年郎那玉质金相的相貌风采,却挡也挡不住。赵灵妃眼睛瞬间亮起,驱马迎上去,欢喜无比:“言二哥,你是听说我要回来了,专程来城门口迎我的么?”
言尚:“啊……原是赵五娘,好久不见了。”
他语气仓促,声音依然含笑温和。因骑在马上不方便行礼,他便只是拱了拱手。
但是赵灵妃一听他这诧异语气,就知道言尚根本不知道她今日回长安。
赵灵妃目光刚黯下,还未曾再接再厉和言二郎攀什么关系,和言尚一起说话的杨嗣就驱马回了身,他屈指于唇边,一声响亮的唿哨声尖锐发出,让跟随的众骑士陡然一惊,齐齐绷紧了神经。
见那为首的一身窄袖玄服的杨三郎高声:“儿郎们听令,随我一同出城!灵妃,你领着女眷回我家报个平安,我与言二郎有事出城一趟——”
“驾——”
话音一落,当机立断,根本不给赵灵妃拒绝的机会,杨嗣就一马当先,先转马头,重新行向出城的方向。赵灵妃茫然看向言尚,等这位性情温和的郎君的解释。但言尚只是抱歉地拱了下手,竟也抓紧缰绳,驱马去追杨嗣了。
言尚声音微抬高:“三郎,等我——”
言尚之后,原本跟着杨嗣、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的众二郎骑士,纷纷调转马头,重新跟随着主人一同出城。
长安入城大街上,众马齐调头,声势震天,尘土飞扬。赵灵妃被尘土呛得咳嗽之时,不断看着马匹和儿郎们和她擦肩而过。她愕然半天,竟被这么急的动作激起了兴趣,想跟去看一看。
但是犹豫了一下,赵灵妃看看身后马车中安置的女眷,还是打算回府报平安、再出来看热闹比较好——
宫巷夹道上,刘文吉正要如往日一般出宫去翰林院时,一个小内宦过来喊他,将他领到了这里。
刘文吉以为是自己行为又招了谁的眼,一顿私下里的挨打免不了。他僵硬着身,忍着那种对即将到来的拳脚的惧怕,跟着小内宦到了夹道。
夹道宫门口,等着他的,不是自以为的挨打,而是一个身体发福臃肿、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公公。
一眼认出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正当红的大内总管成安,刘文吉连忙跪下请安。
成安看这个内宦面白年少,知道礼数,就满意地点头笑了笑。跟旁边那个领刘文吉过来的小内宦使个眼色,那个小内宦就殷勤地去扶刘文吉起来。
小内宦:“哎呀,文吉,你跪什么跪啊?难道成公公专程见你,是让你下跪的么?”
成安皮笑肉不笑般的:“刘文吉是吧?老奴之前跟着陛下侍疾,没空管外面干儿子的事。陛下身体好了些,老奴这才知道原来老奴干儿子和翰林学士之间差点闹得你死我活,是你在其中说和,让他们和解的?”
成安顿一下:“听说是在北里吃了好几次名花宴,都是你请的?花了不少钱吧?”
刘文吉懂事道:“不值什么,都是应该做的。”
成安哂笑一声。
他拉长声音,便显得有点尖:“行了行了!你们这些小内宦,什么心思,老奴还不知道么?老奴在陛下身边服侍几十年,也勉强算半个人物,承你的情,不会让你白忙活的。说罢,你要什么好处?是想要出宫办差,还是金钱美女啊?”
内宦说出宫办差,倒是正常;说金钱美女,太过可笑。
然而这里站着的三个内宦,没人觉得可笑。
他们被剥夺了男人的一样东西,却毕生都在追求那样东西所附庸的意义。就如报复一般,残虐、阴狠。
若非如此,何来一个太监偷偷在宫外养夫人养小妾的说法?何来宫中与小宫女的对食的说法?
刘文吉深知这些去了根的人的心思。然而金钱美女对他有什么意义。他自去根进宫,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——权。
那滔天的、庞大的、吞并所有人的权势。
刘文吉垂着眼皮,和顺道:“奴不求旁的,只求跟在成公公身边,得成公公教诲。”
成安:“啧,你这是想去御前伺候啊。嘿嘿,咱们陛下可不好伺候啊。”
刘文吉道:“全凭公公指点。”
成安将他细细打量一番,心里也确实有几分思量。随着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自己年纪也跟着大了。去了根的内宦,老得比正常男人快得多。在刘文吉之前,成安身边本就养着好几个自己一手调教的小内宦,以备不时之需。
这些徒弟若是有人能上位,自己老了后也有人养啊。
成安就道:“行吧,从明日起,你除了去翰林院,就跟在老奴身边做事吧。”
刘文吉感激涕零,撩袍又跪下磕头。
这一次,成安坦然受了他的礼。
成安低头端详着这个俊俏的年少内宦,喃喃自语道:“不过只是一个小内宦,无品无阶,不好去御前啊。这样吧,从明日起,你就是宫闱丞了。好歹有个品阶,像个样子。”
刘文吉猛地抬头,目中光如星闪烁,茫然又怔忡地看着成安。当成安随口要封他一个“宫闱丞”时,他心中酸楚、悲痛、震撼、欢喜,难以一言说尽。
宫闱丞,是属于内侍的一个品阶。
这个品阶,如果对应到官位上,属于从八品下。
从八品下的概念是……言尚几经周折,又是算计州考,又是参加春闱,又是去参加制考,忙活了整整一年,在长安士人圈中都有了好名声,言尚如今的官位,也不过是从八品下。
刘文吉来长安求官,整整两年,毫无机会。
却是他进宫当了一个小太监,也没做什么大事……一个从八品下的官阶,就从天上掉下来了。
这一切,衬得他的人生,是多么的……可笑!
成安眯眼,睥睨下方跪着的那个目中好似闪着泪花的小内宦:“怎么,你不满意宫闱丞?”
刘文吉压下自己心中酸楚和悲意,欢喜磕头:“多谢公公怜爱。”——
南山中,刚刚入春,山上笼着的一层薄雪刚刚褪去,丹阳公主就和众小国的使臣们约在这里狩猎。
群马竞逐,绿林浩瀚。
众小国使臣围着漂亮的丹阳公主,纷纷献殷勤。初时替自家主君求亲,不过是看不过乌蛮王一家独大;但后来,大家倒是真情实感地求亲。
若是能和大魏和亲,那双方关系不是更进一层嘛!一些边邻小国,正是靠着大魏的庇护过日子,自然格外想和大魏和亲。
这位丹阳公主就很好!
而哪怕不是这位丹阳公主,换一个公主,只要是大魏表态的,都可以!
不过暮晚摇对使臣们的讨好却只是应付着随意笑两句,她美目与乌蛮王的队伍对上时,才轻轻地亮了一下。
骑马而行的乌蛮王戴着面具,身后的众乌蛮军人也戴着面具。暮晚摇心里嘀咕,想以前也没见乌蛮有这种奇怪规矩。然而在大魏,蒙在石经常这样,她也懒得过问他的任何事。
与乌蛮王的目光隔着面具对了一下,暮晚摇拍了下手掌,让周围都安静下来。她笑吟吟道:“好了,闲话不说,我等这便开始狩猎吧——初春刚至,山中动物刚刚醒来,可是不好见到的,全凭各位本事了。”
四方便有笑声,有人大着胆:“若是有人赢了,有什么奖励么?”
暮晚摇含笑看去:“若是赢了,今夜我赏他和我一同用膳。”
背后,蒙在石的声音如磁石般响起:“哦?这样的话,那本王可是不相让了。”
当即有使者不服气:“乌蛮王未免太自信吧!我等箭术并不输乌蛮!”
蒙在石懒洋洋的:“来试试呗。”
这般嚣张的态度惹了众怒,叽里呱啦,所有人都吵了起来。
暮晚摇微放下心,回头看了乌蛮队伍一眼。她初时见这些人戴着面具,蒙在石又不说话,以为有什么诡计;现在听到蒙在石的声音,知道他在这里,那自己的计划才有意义。
乌蛮王向她伸手,示意双方同行,就如蒙在石往日表现得那样。
往日暮晚摇不一定给他面子,今日,她对对方微微一笑,骑马先行。
丹阳公主纤柔美丽的背影掠入葱郁林中,蒙在石这方紧盯着,听到公主的娇喝“驾”声,公主身边的卫士们也齐齐跟上。乌蛮这边比其他使臣反应都快,先行一步,向丹阳公主追去。
众人反应过来,纷纷上马入林!——
“嗖——”
南山如绿海,一只只箭只在林中穿梭,射向那些懵懂的、刚刚苏醒的动物们。猎人们在林中目光如电,警惕万分,丛林不断如波涛般发出沙沙声,遮掩住一切动静。
渐渐的,暮晚摇这边人、蒙在石这边人,和大部队脱离了。
大魏红妆悍然,乌蛮更是人人尚武,这般经历下,暮晚摇并非不能拉弓射箭的寻常女郎。
裙裾如莲散在马背上,箭和弓都在囊中备妥。她夹着马肚,奔在最前方,不断地拉开弓,一只只箭从她手中射出。而每每射中,就有方桐等人快马赶去,将射到的动物提回来。
几番下来,暮晚摇面容上露出笑,眉目舒展开来。
而蒙在石那边自然不落下风。
乌蛮那边队中所有人都能骑马射箭,随着他们一次次弯弓,他们的马速竟然超过了暮晚摇这边。
暮晚摇这边队伍越来越慢,她原本和乌蛮王在林中并驾齐驱,现在却是一点点落后,和对方距离越来越远。
暮晚摇作出喘息剧烈的样子,让胯下的马干脆停了下来。她目光紧盯着前面那批乌蛮人的背影,一目不错。
缓缓的,暮晚摇目中还带着一丝笑意,手中晃着弓,她偏头,好似顽皮地与自己的侍从方桐说话。而与方桐对视一瞬,暮晚摇眼睑轻轻一眨,拉下一个弧度,做出了“动手”的示意。
当即,丛林中,众鸟高飞,灌木和树背后,出现了一个个卫士的身影。有带着弓弩的,有提着刀剑的。一众卫士们安静地埋伏在深林中,等着这个时候。
乌蛮人一马当先,却在刹那间,好似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。乌蛮王的马停了下来,那戴着面具的乌蛮王长手一挥,让身后人停下,他缓缓扭转马身,向后方的暮晚摇看来。
刹那间,暮晚摇厉声:“杀——”
一只只箭,从林中向乌蛮人飞纵而去。箭只对准的方向,不是人,而是马。
射马腿!让马失去行动力!
乌蛮人马背天下,马就是他们的性命!想让他们失去行动力,射人先射马!
深林中,乌蛮中的马开始有中箭的,有乌蛮人惨叫一声,从马背上跌下,其他人伏身要去相助,更多的箭只射了过来。
乌蛮人嘴里开始大骂着乌蛮话,暮晚摇冷笑一声,再次手一挥——
一个个藏身林中的大魏好儿郎,向那仓促停马躲箭的乌蛮人杀去!
深林中,战局拉开!——
杨嗣和言尚一行人入了乐游原,再上南山。南山广袤,不知道暮晚摇到底在哪里。
到了这时,反而是原本跟着言尚来到这里的杨嗣更为熟悉这边环境。
杨嗣牵马只徘徊了一息,就判断出了一个方向:“跟我来——”
他侧脸冷峻,目中光锐利。往日的慵懒随意全然收敛,少年身上的一往无前之势,隐隐有迸发之意。
言尚紧跟着他,提醒道:“三郎,确定是这个方向?时间紧迫……”
杨嗣伏身于马背上,开始摸自己腰间的横刀。长风掠耳,他目光沉静,拔刀而出的讯号,使得身后的骑士们跟着他纷纷拔刀。
杨嗣冷声回答言尚的问题:“放心吧。南山,我比你熟——
“我从小就在这里玩,南山哪里适合阴人,哪里树木多,哪里野兽密……我从小玩到大,在南山找人、杀人……我都比你熟!
“跟我走!”
言尚驱马跟随,再次提醒:“三郎不要意气用事,殿下的安危更重要——”
长刀握于手,马如电奔,杨嗣已经不回答言尚的问题了。
言尚知道到了这时,自己恐怕控不住杨嗣了。在长安城中走马熬鹰的杨三郎消失了,杨嗣身上的野性开始苏醒了。
控不住,就放开编绳吧——
稍顿一息,言尚言简意赅,向身后一骑士道:“郎君,麻烦借我弓箭一用——”——
林中血染,双方战斗展开。
乌蛮人的马纷纷中箭,一个个乌蛮人被拉下来,在地上翻滚着躲箭。大魏卫士纵上,这些乌蛮人却个个骁勇善战,翻身一跃就从地上挺起,杀向偷袭来的杀手。
有乌蛮人喊道:“克里鲁,保护大王!”
一个人当即喊道:“当然!大王,属下来助你——”
一个魁梧雄壮的乌蛮人从马上跳下,长刀哗啦刷开,砍向那逼向乌蛮王的众人:“大魏奸人!真以为我们乌蛮人这里好糊弄么——”
带头杀向乌蛮王的,正是方桐等人。方桐大约听得懂几句乌蛮话,听到背后纵来的寒风和乌蛮人的声音,就大喊道:“是克里鲁!乌蛮一员猛将,众人小心——”
方桐被克里鲁扑倒在地,其余卫士依然冲上乌蛮王的马匹,齐齐砍向马的四蹄。乌蛮王长刀在握,在身边旋一圈杀向卫士,血珠在空中溅起时,乌蛮王撑着一个尸体的脖颈,就从马上跳了下来。
乌蛮王回身,一刻不停,就向远远观战的丹阳公主暮晚摇冲去。
二人看到他向着公主冲去,这些卫士们立刻用以命换命的方式去阻拦!
刀光剑影,尸体如堆!
众人嘶吼声震得山鸟拍翅四飞:“啊——”
乌蛮人满脸是血,人数不如公主府埋伏在这里的卫士多,却一个个张狂得不行:“大魏人,果然奸诈!来啊,老子们跟你们玩——”
方桐与乌蛮猛将克里鲁大战,克里鲁武力倒是一般,但块头大、威力强,方桐全凭矫健身手和对方周旋,引着克里鲁往一个方向走。克里鲁全然无察,威猛的拳风一道道挥出,哈哈大笑:“以前在乌蛮时,老子就想宰了你——”
方桐被一拳打得向后飞出,撞在树上,吐出了血。眼前发黑,肋骨估计都被打伤了,全身痛得几乎动不了。
但是方桐冷笑。
他一张嘴,嘴里的血就顺着牙缝向下滴落。而方桐盯着大步走来的克里鲁,厉声用乌蛮话反击回去:“来啊——不杀了老子,你不是男人!”
克里鲁扑来,要一掌拍死那已经动弹不得的、在他眼中瘦弱无比的丹阳公主的贴身卫士,但是当他靠近时,头顶用铁锁着大网罩下,向他笼来。克里鲁急忙要躲,但是方桐一把迎上,抱住他的腰身,硬是拖着对方一起被罩在了铁网中。
方桐厉喝:“来啊——和我同归于尽啊——”——
方桐带头,以牺牲自己、和克里鲁一起被贴网罩住为代价,硬生生扭转了局势。
亲身从乌蛮走过,从不敢小看乌蛮人的战力。哪怕公主府埋伏于此的卫士,数倍于乌蛮人。
暮晚摇紧张地观战,手中冷汗淋淋,看到乌蛮人一个个被压下,有的被困住,有的被杀死,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,乌蛮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。她呼吸困难,终于,看到众人围杀的乌蛮人身上伤痕累累,摇晃中,轰然倒地。
树叶纷落,林中倏地静下。
还站着的公主府的卫士们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人,而乌蛮人已经没有一个还站着。
卫士们回头:“殿下!”
暮晚摇从马上跳下,向战局中走来。她面容冷淡,杏色裙裾从一地鲜血尸体中走过,却面不改色。卫士们让开路,暮晚摇看着这一个个戴面具的乌蛮人零散地倒在地上,还有不甘地被押着跪在地上,而那骁勇善战的乌蛮王,竟也倒在她脚下。
这让她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。
她在离开乌蛮那一夜,借用老乌蛮王和下一任乌蛮王的刀,杀了蒙在石一次。
今日在大魏,她真的又杀了蒙在石一次么?
他真的被她杀死了?
暮晚摇蹲在乌蛮王的尸体旁,看着这个人胸前的一只只箭、身上流血的刀痕,她伸出手,一点点摘开这个人脸上的面具。
从上到下,青铜面具后的乌蛮王的本来面孔露出来。
飞眉入鬓,冷硬利落——然而暮晚摇脸色蓦地大变。
她一下子站起,急声:“退后——”
这不是蒙在石!
死的这个乌蛮王不是蒙在石!
却是刹那间,倒在地上的一具乌蛮人的尸体陡然“复活”,在极近的距离下,谁也没有反应过来,这个人跃起,横腰瞬间抱住了暮晚摇,向半空纵起,飞向高树。
从铁网中被救出的方桐在两个卫士的搀扶下走来,看到如此变局,当即骇然,大喊一声“殿下”,手中的刀砸向那个跳起来的抢走公主的人。
那人在半空中攀上树的高枝,怀里搂着挣扎的暮晚摇,回过头来,方桐劈来的刀,正好将他脸上的面具砸掉了。
他的面容露了出来,英俊冷冽。
方桐脱口而出:“蒙在石——”
这才是真正的乌蛮王!
死的那个是假的!
蒙在石让人替他死了!今天来林中狩猎的乌蛮王,从头到尾都是“假王”。而真正的王藏身骑士中,一言不发,冷眼看着闹剧,又装模作样被他们随意砍死。
然后蒙在石在最重要的时候暴起,抢走了公主!
方桐胸口沉闷,又是一口血吐出。
身边卫士着急:“郎君——”
方桐咬牙切齿:“追!救出殿下!”
如今鱼死网破,谁也不必再伪装!
然而当是时,林中更有一群大魏卫士窜出:“何人在此放肆——”
大魏军队!
方桐脸色微变,知道有人牵扯进来了——
丛林幽绿,春水破冰。
蒙在石暴起,就站在他伪装的那具尸体边的暮晚摇如何躲得了?她一下子被他抱在了怀里,被他带着在树林中跳跃逃走。她拼命挣扎,然而在男人的强势下,她真的毫无办法。
男人那让她恨极的力量!
“砰——”暮晚摇被一把扔了出去,丢在了水中。
瀑布从身后山顶哗哗流下,在水潭上溅起小小的七色彩虹。暮晚摇被蒙在石一把摔了下来,她在水潭中站立不稳,一下子跌坐在水中。
瀑布的水雾从后溅来,淋湿了裙裾和半身,春日的水十分冰寒,暮晚摇跌坐在水中,撞在了一岩石上,背在后面的手还被水面上漂浮着的寒冰割得发疼。浅浅的到膝盖的水潭,冷得暮晚摇浑身哆嗦。
她坐在水里,一边手背后,摸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小刀,一边仰起脸,看向凶悍低头、眼中渗出红血丝的男人。
蒙在石扑来,一把掐住暮晚摇的脖颈,压住她。他的手卡在她喉咙上,冷声:“暮晚摇!你又想杀我!”
他大喝:“第二次了!第二次了!我原谅你第一次,你就来第二次!你就这么想杀我么?”
暮晚摇被他掐住咽喉,她仰着的脸,流露出病态的苍白色。漆黑的眼睛盯着他,步摇落了水,鬓发散开,一尾青丝漂浮在水面上,又湿漉漉地贴着她的后腰。
她看着他笑:“是啊,我就是想杀你啊。你今天才知道?不会吧?想成为草原王者的蒙在石,今天才知道我想杀你么?”
蒙在石手心用力,她的脸就被卡得涨红,带点儿青。她被他压着,后背靠着岩石,整个人柔弱无比地在他掌心中,他轻轻一捏,就能掐死她。
而她是这般美丽。
花朵一般的年龄,尖厉的见人就扎的刺。又冷又艳,黑岑岑的冰雪般的眼珠子盯着他……这般毁灭一般的美感,让蒙在石目光摇晃,体内的暴虐被激了出来。
他低头就要亲她。
一道白光滑过,蒙在石向后仰,另一手快速抓住她不老实的手腕。看到她手中的小刀,蒙在石阴冷道:“你当真想杀我?我对你不好么?做我的王后不好么?”
暮晚摇被他控着,诧异地:“我当真想杀你。做你的王后当然不好!”
她厉声:“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们父子,好不容易走出了噩梦!你凭什么来打扰我,凭什么要我回头!”
蒙在石声音暴怒:“我打扰了你?你本就是我的!你今日的所有,都有我的功劳!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没有我,谁教你怎么做女人——”
暮晚摇手中的刀又想挥下,然而蒙在石抓着她手腕,如拎小鸡一般轻松。
暮晚摇目中光轻轻摇落,她恨声:“所以才要杀你!所以你才是我的耻辱!我不会让我的耻辱跟着我一辈子,我不会让噩梦永远不醒……你要我和亲,我就要你死!我和你不共戴天!”
蒙在石怒极:“伤害你的是我父王!你却全算在我身上么?”
暮晚摇:“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!”
蒙在石:“昔日和我在一起的欢声笑语,全是假的?”
暮晚摇冷笑:“不然呢?我会爱上让我蒙羞的仇人之子么?我会爱上把我的尊严踩在地上的人么?我会对仇人有怜悯心,有不忍心么?我是疯了么——”
蒙在石:“你就是个疯子!我昔日对你……”
暮晚摇尖叫:“那也是被你们逼疯的!”
她一字一句:“我时时刻刻,每日每夜,我都要被你们逼疯了!你们这群野蛮人,这群什么也不懂的人,言语不通,行事粗蛮,毫无章法,没有羞耻感,没有罪恶感……我为什么要和你们搅和在一起,你为什么非要我和亲……”
蒙在石怔怔看她。
他目光压下,一言不发,开始扯她的衣领。
暮晚摇全身猛地一哆,骇然:“你——”
蒙在石扯下她的腰带,绑住她乱挣扎的手。水流哗哗,围着他们,尽是挽歌一样的悲意。蒙在石冷冷道:“你说我是禽兽,说我羞辱你,那我就真的羞辱给你看——”
掐住她的脸,他贴过去,轻轻道:“美丽的丹阳公主被乌蛮王在野外上了,你说,大魏皇帝会不会把你献给我?反正,也不是第一次了——”
被男人摁在在水里,尖锐的石头划着后背,遍身冰冷。
长发如藤蔓般缠绕,面容和睫毛上溅上水珠,她的眼睛却清亮,充满了恨。
没有惶恐,害怕,只有恨——
暮晚摇目露恨意:“你敢!你这样,我此生余下年岁,都将毕生和你为敌!每日每夜地想逃离你,每时每刻地恨着你!我毕生都将反抗你,你永远别想得到我——”
蒙在石心中痛一下。
然后冷笑:“反正你从来也是恨我,无所谓了……”
他低下头,掐住她下巴,气息拂在她脸上时,忽感觉到危险从后而至。
蒙在石猛地跃起,飞身站起,他站在瀑布下,浑身潮湿,回头看,见林树高一些的地方,一把弓对着他。那把方才射来的箭,稳稳地插在水里的石头上。
方才蒙在石若是不躲,那把箭必然直取心脏。
蒙在石仰头,和立在山岭高处、手中搭弓的言尚对上目光。
暮晚摇从水潭中挣扎着坐起,呆呆地向上看去。
衣袍飞扬,春日下,言尚手中的弓对着他,箭再次向蒙在石射出。同一时间,蒙在石跃起躲避,而忽一道黑影擦过深林,速度如电如奔!
极快之下,躲着那箭射来的方向,蒙在石胸口被人一拳砸中。
面前骤然出现一黑衣少年,逼着蒙在石一同砸在了瀑布下的潭水中。
蒙在石被少年逼得跪下后退,膝盖刺拉拉掠过水潭中的石子,血腥味登时弥漫开来。他本就受伤,又被那两人的配合逼到这个地步,当即咳嗽阵阵。
按住他咽喉的少年与他一同跪在水潭中,抬起脸来。
睫毛一根根浓长,其下眼睛静谧冰冷。
正是杨嗣。